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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分鐘的短片，很短。我腦海中的記憶，很長，很長…

救護車上的擔架被卸了下來，眾人護送著擔架進了大廳，擔架的四週都是人群，包圍著，吆喝的聲音似乎是在提醒著擔架上的人，到家了，家到了。
坐在車子後座的我，眼淚不爭氣的流下；眼前後視鏡中的那雙眼睛，想必也是經歷了連日來的壓力，而哭泣成紅腫。我遞還了手機，擦拭著眼淚，淚水很快的濕透了紙巾，卻擦不去我心中的傷痛。

車子緩緩的在屏東市區街上奔馳，預計３０分鐘後到達老家。中途，媽開口，說想起很多事情，說舅舅們都懊惱著，說外公吃不好、睡不著，說不該讓她這麼勞累，說她該享福了才是，說回老家幫忙農務，無非是想減輕她的負擔，讓她能放下、養老，說她習慣了勞累，要她停手也很困難，說她不會照顧自己……；斗大的淚珠，在我們母女的臉上落下。字字句句，我感同身受，我也是女兒，也了解媽的想法。
我說：女兒跟母親，真的很像！似乎越年長，會越像。如同我也像妳，妳像她。
媽嘆氣，說：是啊！所以真的是一家人。
我捲下了車窗，讓南部的風吹進車裡，這空氣太沈悶，我受不住。

一路上，車裡的空氣充滿回憶。望著窗外，景色變得熟悉，我戴起了黑色的墨鏡，稍稍遮掩眼中的倦容及紅腫，做了個深呼吸，也許會好過一些。
車子駛進廳前院子，看見外公跟舅舅們坐在側門前，乍看之下，外公老了許多；下了車，媽說終於回來，先進大廳跟她報告一下。
繞過門前的鷹架擺設，大門用了塊紅布罩著，心想：七十四歲應該是大壽了，難怪用大紅布。
耳邊聽見經文吟詠，梵音環繞，跨進大廳，二舅的女兒們陪伴在她身旁，壓抑著激動的情緒，說了聲：「我回來了」。簡單的四個字，卻是發抖著從口中說出，淚水從臉龐滑落，掩不住心裡的傷痛，我還是想近距離的好好見她一面。仔細端詳著她，沈睡般的面容，一樣的熟悉，右臉頰上因跌倒而產生的擦傷，但不影響她的好氣色，一切都跟以往一樣的存在。
唯一不存在的，是脈搏跟心跳。

媽說：丫妹仔返來啊！返來看妳啊！


再也壓抑不住的情緒，加速了淚水掉落的速度。媽帶著我離開大廳，走向廚房時，遇見了二舅，我連招呼也沒打，只顧著自己哭。


二舅喊住我說：啊怎麼都不會打招呼了啊？
我說：我愛哭啊！只顧著哭，只會哭，忙著哭。
他說：哭沒有關係，不是丟臉的事，那是捨不得的眼淚，很好啊！

（結果我在廚房大哭）

隨即放下了行李，媽招呼著大家先吃飯，下午有得忙。遇見了二舅媽，簡單的問候，她說：妳回來囉！（拍了拍我肩膀）此時的任何話語，大概都是啟動淚水的開關。
簡單的吃過飯，走出廚房，一伙人輪流用餐，有空閒的人就在桌上摺著紙蓮花。外公坐得老遠，周圍有舅舅們陪伴，我不敢上前問候，怕哭成一團；陪媽到街上採買一些儀式該用的物品，連商店的老闆娘都說遇見了外公，形容外公在店裡買東西時掉下眼淚，訴說著心裡的不捨；老闆娘對著媽說：妳媽媽真的很好，都提很多菜給我們咧，她真的應該要好好享清福才對啦……
簡單的對話，結了帳，離開商店，我心想：村子很小，她的善心，也許全村的人都感受過。

回到家中，遇見了外公，我只看了一眼，喊了聲，就埋頭跟著摺蓮花，我一點都不敢多看外公幾眼，深怕眼神的接觸，會勾起太沈重的傷心。大廳需要有人陪伴她，以免門外的貓咪或狗會進到大廳裡，在陪伴的時間裡，就跟著吟頌佛經，替她助唸；我跟哥在她身邊陪著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，她就躺在眼前，距離不到５０公分的地方，臉龐相當的清晰，枕頭邊放著一張紙，上頭寫著她的名字，另外還註記著：「民國９８年２月８日　上午１０點１０分」，這是拔管的時間嗎？我不禁在腦海中想著。（事後詢問了媽，才得知，那是送回老家時，拔掉氧氣管的時間。）

一個小時的佛經助唸，我看著她的面容，哭了好多次，淚水、鼻涕、哽咽，腦中好多好多的畫面，不斷的播放著……。

突然閃過一個畫面，才想起，我學會騎機車，是她教的；以往都騎著腳踏車的她，每每載我去田裡時，還會叮嚀我要小心後腳跟，因為我的後腳跟，曾被媽載時，腳亂動而捲入輪中，受了傷，留下了疤。那年她也剛學會騎機車，我已經大了，但還沒騎過，下午要去田裡前，她說問我會不會騎，我說不會，她靦腆的說要教我，但要我小心；人家說：只要會騎腳踏車，就會騎機車！她把機車交給我，叮嚀著，右手催油門，左手要剎車嘿，如果手來不及剎，腳要記得放下來擋一下蛤！（兩手不行，就連腳都上嗎？至今我想起來，還是覺得好笑。）
不到五分鐘的時間，我就學會了騎機車！她很擔心的在後頭喊叫要我小心，別騎太快，從那時候開始，我只要回老家，就是得意的無照駕駛！

以前後院還養了一堆大白鵝，她總是把一些欲丟棄的農作物，用桶子裝著，提到後院餵那群笨鵝。為什麼我稱牠們為笨鵝呢？因為，媽說小時候，那群笨鵝欺負我，看我小隻好欺負，呱呱叫的追著我，甚至把我踩在地上，用嘴啄我的頭髮！這件事，我完全沒映像，也許不在我有記憶的年齡吧。那天，她叫我去餵牠們那群笨鵝，也許是小時候的事情深藏在淺意識中，儘管我沒有記憶，卻對牠們還是恐懼著；我提著桶子，小心的接近，心跳大概有１８０以上吧！明明我都高牠們許多，手上還有桶子當武器啊！（牠們可能只當桶子是食物）但我還是莫名的害怕著。
當我越走越靠近，一群笨鵝就大叫了起來，呱呱呱～呱呱呱，還拍打著翅膀，彷彿在告訴鵝群們：有獵物！有獵物！從１０點鐘接近中～～～。我還來不及將桶子裡的四季豆倒在地上，那群笨鵝就追著來了！長長的脖子在地上往我追來，這肯定是攻擊姿勢了吧？嚇得我把桶子丟了，連跑帶叫的衝回前院，直奔後方廚房的窗戶偷看牠們。看著牠們往桶子方向走去，呱呱呱的吃起桶中的豆子，我才鬆了一口氣，這才回過神的意識到，我少了一支鞋！再往鵝群望去，我的鞋，在桶子的不遠處。肯定是剛剛太緊張，連鞋子都嚇到掉了！當下哈哈大笑了起來。可怕的是她突然大叫：丫妹仔，啊鵝仔餵好沒？桶子要拿回來裝瓜仔咧～要來去田裡了喔～～～。要命了，要我把桶子拿回來喔？我怎麼敢去啦！我的鞋子還只剩半隻腳耶！！
雖然最後，我拿回了我的另一隻鞋，也抱回了桶子，不過，我還是花了一個小時。

在大廳陪伴她的時間，很冗長，彷彿只是看著她在熟睡，要不是廳裡充斥著香燭的氣味，我還真的很難相信，此刻的她，沒了呼吸。二舅媽來換我的班，要我去休息片刻，我隨即往側門走去，跟大伙兒摺著蓮花。二舅說，商人很有頭腦，什麼錢都要賺，連摺蓮花也立個名目，不是蓮花就是元寶什麼的，這東西老早就有人在專門摺，直接銷售成品；我問他為什麼我們不買成品？不就不用費神跟時間摺了？他說：摺這個不是因為太閒，也不是只為了禮俗，是要我們把心意摺進去，這樣說妳懂嗎？


把心意摺進去，我懂了，真是相當棒的見解！

當晚，我除了吃飯的少許時間，以及輪流助唸佛經，幫忙準備用品外，其餘的時間，我全用在摺蓮花，一直摺到半夜凌晨三點半，我想把心意摺進去，深深的摺進去。

夜裡，小朋友們回家去，隔天得回學校上課，我留了下來，跟舅舅、舅媽們摺著蓮花跟元寶；媽在整理她的房間，試圖把她生前的一些衣物，整理出來，也因為在這個過程裡，發現了她生前好多的小東西。舉凡衣服、包包、錢幣……無奇不有，媽跟舅都說，她生肖是鼠，生性也像鼠，什麼都藏、都收，而且這裡放一些，那裡藏一些，活像老鼠的個性似的；每當媽找到一些物品，就會拿出來跟大家宣告，其中一項是媽的畢業証書跟同學錄！媽說沒想到還能找到自己的畢業証書，而且還被蟲蛀掉一大片，翻出來時有好多的感觸，卻被舅舅們笑說以前的媽好蠢，一臉村姑呆樣。另外，最有趣的，是媽找到好多個漂亮的包包，說是她生前保存的！看起來似乎都全新未使用，大伙拿起包包研究起來，找不到開關打開包包，明明是全新的手提包，為什麼她生前都不用呢？大伙一臉狐疑，搞了老半天還是搞不定，最後大笑著說：丫母應該是嗯災安抓用啦！所以瓏嘸用，全新的！（我想，這應該是最適合的推理了）

媽還說到，她生前，從來不要人家幫忙，連受傷，感冒，也不愛人家照顧，這次，幫她穿上壽衣前，要淨身，媽說，要幫她擦身子時，看到她一雙腳，髒兮兮的（務農的家庭，總是不愛穿鞋，直接空著腳就採地），媽說：丫母，我幫哩洗腳，準備穿新鞋仔啊！
然後才想起，這輩子，是第一次幫自己的媽媽洗腳。說著說著，我跟媽又哭成一團。

時間，就在談話中過去，有喜、有悲。入夜後，大伙輪流休息，也該多休息，我自願留下來先顧靈堂。外公在夜裡起來好多次，睡不寧，我則一直在側門外頭摺著蓮花，外公走到我後方，開電視看著。
我想，他的心，並不在電視上，也許掛念著遠方的她…

外公一直說著，現在吃飯也吃不好，再怎麼吃，也沒有家中的菜色香，我聽了，鼻頭一陣酸。她生前，天天總是準備好飯菜，等外公開飯，家中的規矩是，外公要先開飯，大家才動碗筷，標準的大男人持家制度；而她，也總是等著外公吃飽了，大伙吃飽了，她才吃。如今，外公的一字一句，聽在心裡，好不心酸。雖然他之前天天唸著她，餐餐唸著她，他明明是如此的將她放在心上，大男人主義的他，卻硬脾氣的總愛碎唸她。

我想，七十四個年頭，有五十多個年頭的日子，是跟同一個人渡過，此舉，相當難得！留給我的，有無限的回憶跟快樂；也許，就像大伙們說的一樣：「難過，總是會難過的，接著，要替她開心，她終於能享樂，只是，是在另一個世界。」

她是我外婆。
唯一，最親愛的。
民國九十八年農曆二月八日，上午十點十分。
享年七十五歲。

親愛的外婆：
很開心妳即將前往極樂的世界，開始不同的人生，相信那裡有鳥語，有花香，伴隨著妳；
很謝謝妳，這麼疼惜我們這些孫子們，妳從來，就沒打過我，對我，都是疼愛跟關心！
還好那天搭了一早的火車南下，毅然的決定，沒有讓自己後悔，來得及見妳一面，我很慶幸！
捨不得妳的離開，我好捨不得；雖然沒有什麼病痛的折磨，讓你受苦難，但面對妳的逝世，只有突然跟錯愕，及萬般的不捨。
還是要感謝妳每年的溫暖粽子，讓在異鄉的我，永遠記得家鄉的味道！讓週遭的同事，都帶著羨慕的神情，乞討要求分享一口家鄉味的粽子，這是我好喜歡，好喜歡的。
從小到大，有好多的回憶，相信我永遠都不會忘記！
我會想念妳，永遠、永遠…
即使妳已不在｡